北京時間2024年10月10日晚七點,瑞典文學院公布了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當主持人說出獲獎者為韓國作家韓江的時候,現(xiàn)場記者不約而同發(fā)出了驚異的聲音,可想而知,這是一個非常讓人困惑的結果。


“70后”的韓江在世界文壇嶄露頭角僅十年左右便獲得諾獎,其速度之快可能令人驚訝,另外,相對于活躍在諾獎預測榜單上的其他作家,韓江作品的文學價值似乎也沒有那么突出。今年的結果,可能預示著當代世界文學價值已經(jīng)發(fā)生了傾向性的變化——當然,也不排除明年他們又選擇了“回歸傳統(tǒng)”。


圖片

202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韓江畫像。(圖源:諾貝爾獎官網(wǎng))


曲折的人生之路


如果你是一個關注過世界電影的人,那么肯定對于韓國現(xiàn)代電影的獨特風格有著深刻印象——寓言式的現(xiàn)實批判、對父權制的抨擊、對韓國政治陰暗面和財閥集團控制的揭露,那么,在文學界,韓江的小說幾乎有著和韓國電影相同的風格特征。她的小說用一句話來籠統(tǒng)概括的話,那就是——非常吸引人。


我們可以看下她所寫的那些小說情節(jié):《素食者》講述了一位韓國的傳統(tǒng)妻子英惠在一場噩夢之后突然開始拒絕食用葷肉,同時也拒絕再為家里人準備帶有葷肉的餐飯,漸漸地,英惠自己也開始變成一株植物,她只需要陽光和水,不需要和任何人交流,“不管她怎么環(huán)顧四周,都找尋不到那棵可以接納自己生命的大樹。沒有一棵樹愿意接受她,它們就像一群活生生的巨獸,頑強而森嚴地守在原地”;《植物妻子》是一個中短篇小說集,同名小說的故事思路和《素食者》差不多,講述了一個身體遍布瘀傷的妻子創(chuàng)面逐漸擴散,最終變成一株綠色的植物的故事;《傍晚時狗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講述了一個充滿暴力的家庭,小說里具有暴力傾向的父親甚至將有毒的三明治遞到了女兒口中;《童佛》里的女主人公因為感動而嫁給了燒傷的男子,但在后續(xù)的生活中,女主發(fā)現(xiàn)感動不過是一種泡沫式的幻想;《失語者》的故事同樣由兩個患有疾病的人物構成,女主人公在某一天突然無法發(fā)出任何言語,而男主人公已經(jīng)被醫(yī)生診斷在不久的某一天會完全失明。


圖片

《植物妻子》,[韓]韓江 著,崔有學 譯,磨鐵|四川文藝出版社,2023年3月。


韓江小說中會出現(xiàn)如此多與疾病相關的寓言因素,可以視為韓江本人生活痛感的一種投射。韓江的身體長期以來并不處于健康的狀態(tài),甚至連她的出生或許都可以稱得上幸運。在韓江之前,韓江的母親曾經(jīng)有過另一個女兒,但韓江的這個姐姐在出生兩小時后便夭折了。后來在懷有韓江的時候,韓江的母親身體依然很虛弱,大多數(shù)時候都需要服用藥物,也一度產(chǎn)生了墮胎的念頭。第一個女兒的夭折經(jīng)歷和險些做出的墮胎選擇,讓韓江的父母經(jīng)常在她耳邊提醒生命的可貴,告訴韓江的弟弟“你們以如此珍貴的方式在我們眼前出生,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場漫長的等待”。


韓江的母親也經(jīng)常和她講述自己當時目睹女嬰夭折時的痛苦。韓江時常覺得,“我代替姐姐出生,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有時是在過著她的人生”。這種生命的痛感時常會在韓江目睹一些與災難、痛苦相關的景象時觸發(fā),并引發(fā)與此相關的聯(lián)想。在《白》這本書中,韓江以敘述者的身份讓已經(jīng)故去的姐姐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而這個構思的契機來自于韓江本人在波蘭的經(jīng)歷,那時不會說波蘭語的韓江走在華沙的街道上,看著這個城市在二戰(zhàn)中留下的創(chuàng)傷以及廢墟中的重建工作,突然感到整座城市就像是一個人的從死到生。


“我想象著一個人的命運籠罩著這個城市,然后我就想寫這個人。后來我才知道,這個人一定是我的姐姐”,韓江在《悉尼先驅晨報》的采訪中如此說道,“我想讓她代替我來到這個地方,這座城市的生死與她如此相似”。


圖片

《白》,[韓]韓江 著,胡椒筒 譯,磨鐵|四川文藝出版社,2022年9月。


另外,從十幾歲起,韓江就患有嚴重的偏頭痛,每當疾病發(fā)作時,韓江便不得不放下任何工作,甚至無法正常生活。但在她看來,這反而為她帶來了謙卑感,讓她意識到自己的平凡和普通,“如果我100%健康并且精力充沛,我不可能成為一名作家”。當韓江陷入這種糟糕的身體狀況時,她通常會選擇一些和植物相關的書籍來作為睡前讀物,例如彼得·渥雷本的《樹的秘密生命》以及簡·古道爾的《希望的種子》等等,這或許也是她小說中大量出現(xiàn)植物元素的原因之一。而在她完全無法工作的一年里,韓江會選擇閱讀大量物理天體學的書籍,據(jù)她回憶,那一年里自己讀過的文學作品只有博爾赫斯。


這種依靠書籍來療愈自我的習慣來自于韓江的童年,在韓江貧窮的童年記憶里,唯一的庇護感來自于父親的書房,韓江的父親是一個年輕無名、沒有積蓄的小說家,他那些凌亂地從書架堆到地板的書籍成為韓江的另一半生命。而在那堆凌亂的童年讀物里,給她帶去深刻影響的,除了韓國童書作家創(chuàng)作的書籍外,還出現(xiàn)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帕斯捷爾納克等人。


但身為一名作家,韓江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必須要和疾病對抗。在創(chuàng)作《素食者》之前,由于過度寫作,導致韓江的手指關節(jié)出現(xiàn)了勞損,完全無法坐下來打字,因此只能選擇傳統(tǒng)的手寫,在她手寫完成后,再由一名女同學幫她將文字輸入到電腦中。但很快,韓江連手寫都堅持不下來了,那陣子她甚至想到或許以后只能買一臺語音識別錄入電腦來以口述的方式創(chuàng)作。根據(jù)韓江回憶,那是她近乎自暴自棄的兩年,直到最后她找到了一個辦法——握著圓珠筆去敲打鍵盤按鍵。這個寫作方式速度極慢,但好在韓江認為自己可以不必再麻煩其他人,就是在這樣用圓珠筆敲擊一個又一個按鍵的方式下,她寫完了自己的小說。


圖片

韓江。(圖源:IC photo)


人們讀到的,是“真正”的韓江嗎?


2016年,韓江的代表作《素食者》獲得了當年的國際布克獎,她成為該獎項第一位被提名并獲獎的韓國作家;兩年之后,她的小說《白》再次入圍了國際布克獎;同年,她成為“未來圖書館計劃”第五位被邀請的作家;2023年,韓江成為英國皇家文學學會國際作家;2024年,她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從在國際文學視野中嶄露頭角,到獲得世界文學的最高獎項,可以說,韓江只用了短短8年的時間(在國際布克獎之前,韓江只獲得過韓國國內(nèi)的文學獎項),其速度可以說十分驚人。


這其中的因素有很多,其一是韓江的小說創(chuàng)作非常符合當下世界讀者的閱讀趣味,帶有歐美主流世界之外的異國社會背景,帶有對父權制的抨擊和歷史政治的揭露,寓言式的寫法也讓小說變得非常好讀——而這正是布克文學獎選擇的重要標準之一。她作為東亞女性作家,在小說中展現(xiàn)的富有女性主義反思的句子無疑是其作品最吸引人的一點。而另一個因素,則是韓江小說在當初獲獎時所引發(fā)的爭議事件。


這件爭議事件的起因來自于《素食者》一書的譯者黛博拉·史密斯。當時,將這本小說翻譯成英語的黛博拉·史密斯只是一個28歲的博士生,剛剛接觸過6年的韓語,對于一些韓語的使用方法甚至并不算特別熟悉。在《素食者》獲獎一年后,2017年9月,《洛杉磯時報》首次刊發(fā)了一篇由韓裔美國文學教授所撰寫的一篇文章,指出了《素食者》一書所存在的極為嚴重的翻譯問題。當時,這篇文章在英語界引發(fā)了很多讀者的震驚,甚至讓不少讀者質疑《素食者》原著的文學水準。


圖片

《素食者》,[韓]韓江 著,胡椒筒 譯,磨鐵|四川文藝出版社,2021年9月。


本身,《素食者》這本書在韓國并不受歡迎。2007年當它剛出版時,在韓國讀者中并沒有引發(fā)什么反響,人們只是覺得這是一個講述了奇怪故事的小說。而當這本書在9年之后獲得了國際布克獎,并且讓該獎項首次由韓國作家摘得桂冠后,韓國國內(nèi)的情緒則變得比較分裂,一部分人因此而產(chǎn)生了強烈的民族自豪感,而另一部分媒體則集中報道小說中所存在的嚴重翻譯問題,言外之意便是,《素食者》的獲獎完全是譯者的功勞甚至“再創(chuàng)作”。


韓裔文學教授Charles Yun認真比對了原文和譯文,指出了翻譯中的兩點問題。第一個問題其實無傷大雅,是譯者史密斯不熟悉韓語所導致的,《素食者》的譯文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些翻譯硬傷,例如將“手臂”和“腳”混淆,幾個韓國口頭俚語也出現(xiàn)了理解上的錯誤。有時,黛博拉·史密斯還會混淆一些敘述的主語,讓原文里本來是第一人稱的敘述在譯文里變成了第三人稱,導致人物的對話變得非常奇怪。這種語言翻譯的硬傷其實大多數(shù)文學翻譯都無法避免,但它其實不會影響讀者對文本本身的判斷,一部小說并不會因為幾個詞語和短句的翻譯錯誤而失去其文學價值。


另一個翻譯問題則相當嚴重,那就是譯者黛博拉·史密斯對韓江的小說進行了“詩意化”的處理,這個才是韓江小說翻譯最為嚴重的問題,即譯者幾乎是在進行主觀創(chuàng)作。韓江的原文所使用的語言是非常簡潔的,詞語幾乎不帶任何修飾,效果非常直接清晰。而譯者黛博拉·史密斯在翻譯的過程中,給每個句子都加上了大量的修飾詞和副詞。另一位完全不懂韓語的美國評論家蒂姆·帕克斯在《紐約書評》上撰寫的文章里也曾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他評論韓江的小說在閱讀的過程中讓人感覺其中的用詞非常古怪,書中人物的語調(diào)時而非常直白簡潔,但在敘事時則完全變成了另外一種語調(diào),甚至具有一種十九世紀的韻味。


圖片

《素食者》英文版書封。


Charles Yun在文章中表示,他無法找到類似的例子,只能做一個比喻,那就是黛博拉·史密斯的工作等于將雷蒙德·卡佛的作品翻譯成了查爾斯·狄更斯——這兩位作家的天差地別相信閱讀過的讀者都會有所了解。史密斯的翻譯完全覆蓋了韓江簡潔的文風,這種用副詞、形容詞甚至最高級形容詞點綴的詞匯在原文中壓根不存在,而且這種現(xiàn)象還不像之前的詞語翻譯硬傷一樣偶爾出現(xiàn),而是每一頁譯文都是如此。他指出,在翻譯中添加的大量修飾詞和副詞非常符合英語讀者的閱讀興趣,能夠增加興趣和懸念,但是對于任何讀過韓江原文的人來說,這種改編都相當令人不適。


這篇文章發(fā)布后,另一家媒體《赫芬頓郵報》甚至拋出了一個更加制造沖突的問題——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這份榮耀到底屬于英語文學還是韓語文學?


盡管韓江曾經(jīng)公開對媒體表示了對譯者黛博拉·史密斯的支持,而史密斯也堅持認為自己的翻譯是正確的,并聲稱翻譯工作本身就有意譯的選擇,但文學讀者應當明白,改變文風的翻譯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意譯的范疇。在意譯的范疇中,句子可以和原文完全不一樣但更能體現(xiàn)其中的意味,而這種在原文里大量點綴修飾的翻譯,制造出看似與原文差不多卻實際完全不屬于作者本人語言風格的翻譯,無疑是一種破壞式的翻譯。


當然,韓江的作品只有一部《素食者》是由黛博拉·史密斯翻譯的,她獲得諾獎,并不能完全歸結于她所有作品都是譯者進行再創(chuàng)作的功勞。而韓國媒體大肆報道譯文錯誤的原因,也極有可能是針對國內(nèi)女性作家的打壓。然而作為第一部讓她進入世界視野、也是最具有影響力的小說,《素食者》的譯文極有可能從一開始便讓它給歐美讀者留下了和原文并不一致的印象。


圖片

《失語者》,作者: [韓] 韓江,磨鐵·鐵葫蘆|九州出版社 2023年10月。


老生常談:諾獎的文學標準


每一年,人們都要先預測一波諾獎,然后等到那個發(fā)言的男人從那扇門走出來公布結果之后,再評論一下今年的諾獎選擇。之前對于諾獎文學的譏諷主要在于其轉盤式的世界性,歐洲亞洲非洲美洲都得繞上那么一圈,然后黑人白人亞洲人,詩人劇作家小說家,不同的身份也得輪回上那么一圈。身份性已經(jīng)成為諾獎的一個指向標,“今年不會再給白人女詩人了吧”“歐洲去年已經(jīng)獲得過一次了”“黑人去年也得過了”“劇作家估計福瑟之后未來五年不會再出現(xiàn)了”,這些都是諾獎之前會出現(xiàn)的話題。然而,對于文學性的爭議,印象里上一次出現(xiàn)或許還是石黑一雄的獲獎。(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的文學性被其冷門的知名度所掩蓋了)而韓江對于諾獎文學標準的沖擊,或許會比這些作家都要大。


其實每年在這個時刻討論文學價值的標準,是個并不討好也有些無聊的話題。一來,“文學價值”這個詞語在今天的世界里,是具有父權制視角的色彩在里面的,把它單獨拎出來,會讓人聽起來像是一種對現(xiàn)實社會狀況的無視甚至輕視,另外,瑞典文學院里坐著的那么幾個人,本身就不能代表絕對的文學標準,只是過去歷史積累的嚴肅性和龐大的世界級影響力讓諾獎具有了一種文學肯定的價值,以及他們有時不拘于世俗看法的選擇會讓人有種保持了文學底線的感覺(例如幾年前頒發(fā)給歐美文學界紛紛反對的彼得·漢德克)。


如今,諾貝爾文學獎頒發(fā)給了韓江,其實在文學上是個非常具有爭議的選擇,因為韓江小說內(nèi)部的厚度和語言的獨特性是遠遠欠缺的,她的小說故事構思很精彩,但內(nèi)容卻相對單薄。不過,相信接下來幾天在世界媒體關于文學的報道中,對她的獲獎不會存在什么爭議,遠遠不如漢德克得獎時所收獲的那鋪天蓋地的批評。于是,我們或許能突然發(fā)現(xiàn),最近幾年當我們頻頻吐槽諾貝爾文學獎的選擇越來越冷門的時候,其實,諾獎的文學選擇是在變得越來越“主流化”呢。


圖片

授予韓江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為:“她以充滿詩意的散文直面歷史的創(chuàng)傷,揭露人類生命的脆弱”(for her “intense poetic prose that confronts historical traumas and exposes the fragility of human life”)。


石黑一雄的得獎讓人意想不到,但是他的小說主題,無論是對未來人工智能世界的想象還是異國成長的背景,都是那些年文學創(chuàng)作的熱門話題;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是個人們都沒有聽說過的名字,但是移民生活和后殖民社會題材可以說是當代世界文學的第一話題;韓江的獲獎也讓人意外,也許韓國詩人高銀在文學上要比韓江更具有說服力,但他的聲譽已經(jīng)值得質疑,而且,女性主義題材也是當代世界文學極為看重的話題。除了穿插著出現(xiàn)的約恩·福瑟和路易斯·格麗克這類作家,其實近幾年諾獎的選擇一直都是向閱讀主流靠攏,選擇的方向并不冷門,冷門的地方只是在于,在同為后移民作家的名單里選擇了古爾納而放棄了危險的拉什迪,在同為女性主義作家的名單里放棄了阿特伍德而選擇了韓江,甚至讓人有些懷疑是一種欲蓋彌彰的做法。


不過,純粹的文學價值其實也沒有什么世界認可的必要,就像之前呼聲很高的詩人安妮·卡森一樣,在感受其文學影響的讀者身上,不管她得不得獎都不會影響那種文學語言所產(chǎn)生的震撼性。她如果得獎,作品加印個十萬本,也許只會增加十萬個表示讀不太懂的讀者。相反,也許另一種價值是需要被認可的。


韓江的獲獎自然是一種難得的激勵。她的小說里充滿著女性生活空間的逼仄與無奈,她本身也在與病痛的抗爭中堅持著小說的創(chuàng)作,她頻繁觸及那些在韓國社會里當權者最不愿意看到的話題,在小說中發(fā)出女性的聲音。在此之前,她是一個銷量頗高的主題式作家,但在此之后,躋身諾獎行列的她將會成為一個能夠代表文學主流的聲音。相比于我們已經(jīng)談論了太多的文學價值,也許這種面向社會的價值會更具有影響力,相比于讓人們看到已經(jīng)十分熟悉的作家再獲得一次諾獎的肯定,讓一位能夠代表亞洲女性的新聲音出現(xiàn)也會更有意義。


無論如何,當我看到諾獎頒布時微信朋友圈里人們激動的聲音時,也會聯(lián)想到:


當韓江抬著病痛的手腕,用圓珠筆在鍵盤上敲擊一個又一個詞語時,她并不是個孤獨的女性,房間里除了鍵軸敲擊的聲音外,陪伴她的,還有世界讀者的回聲。


作者/宮子

編輯/李永博

校對/楊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