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在谷川俊太郎的詩歌還是繪本創(chuàng)作中，“死亡”與“活著”一直都是他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在18到19歲間，谷川俊太郎就開始在他的詩歌《奈郎》中品味生與死的滋味。
正如本文作者吳回音所寫的：“在‘死’的對比下，谷川俊太郎更確切地意識到了‘現(xiàn)在’，意識到‘現(xiàn)在’，才懂得‘活著’或者是說‘生’的意義……從少年長到中年、老年，谷川俊太郎所關(guān)心的東西、他內(nèi)心的氣質(zhì)，沒有太大的改變，總是在琢磨現(xiàn)在、生、死。”
谷川俊太郎。
本文是新京報小童書系列專欄“寫童書的人”中最新的一篇。2021年6月，“新京報小童書”開設(shè)“寫童書的人”專欄，在剛剛過去的9月，《寫童書的人》集結(jié)出版，收錄過往的16篇文章。
《寫童書的人》，作者：新京報書評周刊 主編，出版社：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出版時間：2024年9月。
撰文 | 吳回音
十幾歲的我
什么都沒想就寫了詩
谷川俊太郎的第一部詩集是《二十億光年的孤獨》，出版時他才21歲。
谷川俊太郎年輕時的照片。
其中有一首名為《奈郎》的詩：
人到底能感受多少回夏天
奈郎
夏天就要來臨
但這不是你在的夏天
是另外的夏天
是完全不同的夏天
——《奈郎——給被愛的小狗》，田原/譯，選自《谷川的詩》
這是谷川俊太郎最早的詩作之一，大約寫在18到19歲間。奈郎是他鄰居家的小狗，活到兩歲時死去，夏天來臨時，他不免想，這是年幼的小狗曾感觸過的夏天，也是死去的小狗無法再感受的嶄新的夏天。盡管自己還可以感受許多個夏天，但世界上也總有許多和自己無關(guān)的夏天。
《谷川的詩》，作者: [日] 谷川俊太郎，譯者: 田原，出品方: 時代華語國際，出版社: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時間: 2021年5月。
死和生這些詞語，自小就在谷川俊太郎腦海里打轉(zhuǎn)。
他還能想起，小時候大人對他說“你能活著，都要感謝你的外祖父”。因為父母感情極好，即使到了三十多歲，也不愿意讓孩子插足夫妻感情，外祖父堅持，這個后來被取名為俊太郎的胎兒才降生。不過，比起自己的死，年少時谷川俊太郎更擔(dān)心母親的死，常常在半夜輕輕拉開障子門，確認(rèn)母親還有氣息。
谷川俊太郎很喜歡母親多喜子，喜歡到坦然承認(rèn)自己有戀母情結(jié)。他的母親是議員的女兒，大家閨秀，但也有玩世不恭的一面，喜歡喝酒，甚至?xí)岛葘W(xué)校教堂里的酒。她不嘮叨，給了孩子120%的愛，又刻意提醒自己不要嬌慣這個獨生子，谷川俊太郎若是想出門做點什么不安全的事，也盡可以去做。
父親徹三也不令人討厭。他是法政大學(xué)的哲學(xué)教授，后來還被選任為法政大學(xué)校長。于谷川俊太郎來說，父親是相對疏遠(yuǎn)的存在，大部分時間待在檐廊一頭一間獨立的和室，忙著他的工作，有時候因為工作無法完成，發(fā)出“哇——”的大叫，吃到不喜歡的夾餡面包時，也大叫“這種東西是最最最難吃的”。
和父母親在一起。
這個家庭富裕、安定，每年都去輕井澤的別墅消夏一個月。父母熱戀，生活也鮮活，沒有什么需要谷川俊太郎憂心，也沒有什么需要他反抗，他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里，長成了性格溫吞的少年。
在學(xué)校時情況很不一樣。谷川俊太郎在學(xué)校里總是獨來獨往，沒有稱得上朋友的關(guān)系，他還記得小學(xué)三年級時，同學(xué)說著你干嘛那么神氣，巴掌就呼了過來，谷川俊太郎呆了，臉上火辣辣地疼，他沒有反擊，也沒有哭，始終沒弄懂是怎么一回事。
讀高中后，谷川俊太郎的厭校情緒更深，教科書是涂黑的，老師是只顧自己生計的。父母接受了他不再讀大學(xué)的決定，但也詢問他未來的打算。于是谷川俊太郎遞上了自己寫在筆記本里的詩。這些詩經(jīng)過父親徹三的手，到了徹三的友人、詩人三好達(dá)治手中。三好達(dá)治被這些寫在筆記本上的詩歌深深吸引，他把谷川俊太郎稱作“意想不到的，來自遠(yuǎn)方的少年”，把這些詩作推薦到了《文學(xué)界》。這便是谷川俊太郎詩人之旅的開始。
他的出現(xiàn)，的確是意想不到的。詩人不是谷川俊太郎寫詩的目標(biāo)，寫詩只是“如何靠自己生存于世”這個問題的答案?；仡櫮晟贂r的創(chuàng)作，他說：
十幾歲的我什么都沒想就寫了詩
因為喜歡云所以寫了喜歡云
被音樂打動時我就把它翻譯成語言
沒在乎過是否是詩
有些語言的關(guān)聯(lián)是不是詩
這種事人隨便決定就好了
——《我是谷川》，田原/譯，選自《谷川的詩》
他沒有要成為大詩人的野心，雖然偶爾有“能不能賺足生計”的焦慮。詩人以外的工作，他也樂意做。早在1960年，日本繪本出版剛剛啟航的時候，谷川俊太郎就對繪本產(chǎn)生了興趣，受好友和田誠熱情影響，出過有趣的繪本點子——文字接龍游戲繪本《接龍（しりとり）》（谷川俊太郎/文 和田誠/圖，1966年自出版）。
《噗~噗~噗》，作者: [日] 谷川俊太郎 著，[日] 元永定正 繪，譯者: 猿渡靜子，出品方: 愛心樹童書，出版社: 南海出版公司，出版時間: 2012年3月。
谷川俊太郎的詩歌，是日本戰(zhàn)后詩壇的一股新風(fēng)，他的繪本，也是日本繪本界的新鮮事物。在大家都還在寫故事繪本的年代，他創(chuàng)造性地寫了一本當(dāng)時家長們覺得“不知所云”的擬聲詞繪本《噗~噗~噗》。
他也很擅長讓靈魂回到幼年期，繪本《一年級》假擬一年級小朋友的口吻寫童詩，抱怨“無聊死了/數(shù)數(shù)無聊死了/因為數(shù)字沒完沒了嘛 無聊死了/吃飯無聊死了/因為很快就拉粑粑了嘛”。雖是假擬，卻能讓讀者忍不住翻回封面確認(rèn)是“谷川俊太郎/著”，還是“谷川俊太郎/編”。
九十年間
反芻“現(xiàn)在"和生死
谷川俊太郎自己總覺得自己不擅長寫繪本故事，他把自己的繪本稱作“認(rèn)知繪本”。當(dāng)然，他的作品和如今市場上所謂的認(rèn)知繪本全然不同，他不會按著孩子們的手指，教他們這是某物，那是某物，而是感觸了事物的靈魂之后，再把這種近乎哲學(xué)、心靈的感受寫成繪本，邀請孩子們自行感觸。
《朋友》，作者: [日] 谷川俊太郎 著，[日] 和田誠 繪，譯者: 彭懿，出品方: 蒲蒲蘭繪本館，出版社: 連環(huán)畫出版社，出版時間: 2015年5月。
面對“朋友”這個詞，他想到了和朋友間的分享與陪伴，聊不能對媽媽說的話，兩個人牽手走夜路，也想到了沒有朋友、失去朋友的感受，更是突破了日常生活中的“朋友”界限，想到了讀繪本的小讀者平日不會接觸到的另一類孩子，殘障孩子、貧窮的孩子……如果朋友是這樣好的存在，是否大家都能成為朋友。
《活著》，作者: [日]谷川俊太郎著，[日] 岡本義朗 繪，譯者: 劉洋 鄭京華，出品方: 小貝殼繪本館，出版社: 北京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出版時間: 2019年7月。
面對“活著”這個詞，他想到了一個又一個“現(xiàn)在”。
活著
就是現(xiàn)在活著
是口渴
是感覺葉間漏下的陽光刺眼
是突然想起一段旋律
是打噴嚏
是和你手牽手
活著
就是現(xiàn)在活著
是迷你裙
是天文館
是約翰·施特勞斯
是畢加索
是阿爾卑斯山
……
——《活著》，劉洋 鄭京華/譯
岡本義朗把繪本場景設(shè)置在盛夏，熱鬧的公園，一塊一塊漸漸被啃完的西瓜，汗水，澆花噴頭射出的彩虹，極具生命力。但與這些瞬間對比鮮明，繪本第一頁畫的是：死去的蟬。這或許取材自谷川俊太郎寫于25歲時的另一首同名詩：
活著
六月的百合花讓我活著
死去的魚讓我活著
被淋濕的幼犬
和那天的晚霞讓我活著
——《活著》，田原/譯，選自《谷川的詩》
在“死”的對比下，谷川俊太郎更確切地意識到了“現(xiàn)在”，意識到“現(xiàn)在”，才懂得“活著”或者是說“生”的意義。最早期因鄰居家死去小狗而寫的《奈郎》，也隱含著同樣的意味。從少年長到中年、老年，谷川俊太郎所關(guān)心的東西、他內(nèi)心的氣質(zhì)，沒有太大的改變，總是在琢磨現(xiàn)在、生、死。
《活著》內(nèi)文圖。
1996年和第三任妻子——繪本作家佐野洋子離婚以后，谷川俊太郎過著一個人的簡單生活，夏天穿T恤，冬天穿毛衣和牛仔褲，即使參加活動，也只著日常衣服。他常說自己沉默，不關(guān)心過去，不喜歡權(quán)威，不想和政治扯上關(guān)系，也不樂意思考未來。但偶爾還是會思考橫亙在生與死延長線上的大問題。
2018年，谷川俊太郎和插畫師Noritake合作出版了《和平與戰(zhàn)爭》。他選用了幾個日常得不能再日常的事物或時刻，對比它們在和平時和戰(zhàn)爭時的模樣。
谷川俊太郎和插畫師Noritake合作的《和平與戰(zhàn)爭》。
和平時的工具，是筆與紙，戰(zhàn)爭時的工具，是槍和子彈；和平時的母親，和孩子共讀繪本，戰(zhàn)爭時的母親，抱著孩子，表情警惕；和平時的夜晚，是一家三口安然入眠，戰(zhàn)爭時的夜晚，是整整一頁的漆黑。而另一方面，我們的孩子，敵人的孩子，長得一樣；我們的日出，敵國的日出，也是同一場……這本繪本沒有形容詞，沒有感慨，畫面極簡，卻讓讀者膽戰(zhàn)心驚，看見此刻的珍貴，以及戰(zhàn)爭和死的恐懼。
開始了，再見
2011年對居住在日本的人來說，是難熬的一年。這一年發(fā)生了3·11大地震，是日本現(xiàn)代地震觀測記錄中規(guī)模最大的一場地震，地震與隨之而來的海嘯一起致使上萬人遇難，幸存下來的人也與恐慌和創(chuàng)傷長時間為伴。
大地震發(fā)生時，80歲的谷川俊太郎居住在東京，自然也感受到了同樣的地動山搖。但他拒絕了直接書寫3·11地震的邀約，因為：“面對這樣一個題目，不能寫庸碌的詩……我有點懷疑能否迅速地回應(yīng)重大的事件。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以后，它可能在我的意識中蠕動多年，或許會在某一天冒出意外的詞語。我不覺得作為詩人就必須用語言來回應(yīng)這現(xiàn)實?！?/p>
不過，在那一年年末，應(yīng)糸井重里邀請，谷川俊太郎寫了一本繪本——《金井同學(xué)》。繪本的腰封上寫著：谷川俊太郎一夜之間寫成，松本大洋花了兩年才畫出。
谷川俊太郎和松本大洋合作的《金井同學(xué)》。
繪本的故事分為三段，由年少的“我”、年老后的“我”、“我”的孫女分別講述。第一段故事，講的是同學(xué)金井的死。金井同學(xué)有一陣子沒來學(xué)校，老師說他生病住院了，還讓大家寫了慰問信，可金井同學(xué)還是去世了。似乎喜歡他的女同學(xué)哭得很傷心，但在葬禮上，又有同學(xué)在誦經(jīng)時憋笑，再過一陣子，大家似乎已經(jīng)不在意這件事了。金井同學(xué)的畫還掛在學(xué)校，但金井同學(xué)不會再出現(xiàn)在“我們”之間了。死究竟意味著什么？
金井同學(xué)并非“我”要好的朋友，可時過境遷，年老以后，“我”還在思考關(guān)于金井同學(xué)的事。身為繪本作家，“我”試著為此畫一本繪本，但始終不知道如何寫結(jié)尾。死究竟意味著什么，這是年老、臨近死亡的“我”依然無法回答的問題。也許……到了死亡的那一刻，就知道怎么寫了吧。
孫女乘坐纜車去山頂滑雪的半途，接到了醫(yī)院來的電話。爺爺去世了。面對純白奪目的茫茫雪地，她不由得感覺“開始了”，“盡管不清楚究竟是什么開始了，但總之不是結(jié)束了，而是開始了”，而后，踩著雪橇沖下山去，大哭，又大笑。
繪本故事和地震沒有關(guān)系，也沒打算給翹首期盼的讀者什么確切的答案或指引，它不過是又一本思考“生與死”的繪本，但又和過去寫生與死的繪本很不一樣——他本人也如此強(qiáng)調(diào)，如果說他過去的繪本拔高了認(rèn)知繪本的水平線，那么《金井同學(xué)》便是超出了他所謂“認(rèn)知繪本”的界限，是一本超越之作。
谷川俊太郎在繪本故事里借“我”之口表示：我既不想把死亡講得太沉重，也不愿把死亡講得太輕巧。死亡的意味，畢竟無人真正知曉，谷川俊太郎也好，故事中的“我”也好，都只能無數(shù)次琢磨，以及相信死去的那一刻開始知曉答案。值得高興的是，至少故事中的孫女隱隱相信著：爺爺?shù)乃啦皇墙Y(jié)束了，而是開始了。
這讓人想起多年前谷川俊太郎寫過的另一首死亡主題的詩作：
我的肝臟啊，再見了
與腎臟和胰臟也要告別
我現(xiàn)在就要死去
沒人在身邊
只好跟你們告別
你們?yōu)槲覄诶哿艘簧?/p>
以后你們就自由了
要去哪兒都可以
與你們分別我也變得輕松
只有素面的靈魂
心臟啊，有時讓你怦怦驚跳真的很抱歉
腦髓啊，讓你思考了那么多無聊的東西
眼睛耳朵嘴小雞雞你們也受累了
我對你們覺得抱歉
因為有了你們才有了我
盡管如此沒有你們的未來還是光明的
我對我已不再留戀
毫不猶豫地忘掉自己
像融入泥土一樣消失在天空吧
和無語言者們稱為伙伴吧
——《再見》，田原/譯，選自《谷川的詩》
對1994年前已買好墓地的谷川俊太郎來說，死亡的那一刻的感受，大約是輕松的，而非沉重的。
撰文/吳回音
編輯/王銘博
校對/穆祥桐
